希爾雅和培蒙一起走到他的住處時,歡欣鼓舞地抱著金銀器皿和寶石雕塑的玩家們正往外跑，嘗試了一下發現沒法觸發希爾雅的交互商店，只打了個招呼就被同伴撈走,“趕緊，市政廳開放了兌換商店和任務欄，老塞在那裏,再不去就得自己搬箱子裝了！”

“誒誒別拉我——聖女在走什麽劇情？？”

希爾雅假裝沒聽到他們的大呼小叫,培蒙主教還是第一次見這樣混亂又有序的人,既被他們的狂熱嚇到,又臉皮抽動,心疼地看著他們抱走的東西。他目光悄悄溜向教堂一角：還好,秘密倉庫還很安全……

“聖女，我們發現了一個密道！”從地下跳出的玩家笑得露出八顆牙,對剛剛亂逛時彈出的地圖線索提示相當滿意，萊因哈特再次堅信,自己一定是最歐的！紅糖涼粉一邊丟探測術一邊兩眼放光，“這是精金、這是星沙……發財了！”

培蒙主教眼前一黑。

精氣神都變得萎靡至極的培蒙主教，老老實實完成著希爾雅留給他的任務。提前下去的玩家過了會又冒了出來,呸呸呸吐掉嘴裏的塵土，“好家夥，下面直接通裁判所,這群黑手也太兇了，包抄不行差點覆活回城。”

罵歸罵,但當希爾雅想下去時，玩家們又把她團團圍住,狂拍胸口保證,“聖女,交給我們，我們能解決！”

堅決不給NPC搶怪的機會！裁判所執行官們的裝備可比衛隊身上扒下來的好多了！

當戰鬥的聲音逐漸消失，玩家們才心滿意足地拖走了他們的戰利品。希爾雅跳下地道，昏暗的地下還殘留著煉金炸彈爆炸後的氣味。削弱版的炸彈中重點融合了阿曼達特制的昏睡藥劑，意呆利炮正蹲在倒了一地的黑色人影中翻著眼皮、記錄他們昏迷後的狀態。

為了能參與進爆炸實驗，主動成為第一實驗體（扛著炸彈扔出去的倒黴蛋）的意呆利炮，往往需要在爆炸前後總結死亡時間、狀態和爆炸細節。向來不拘小節的意呆利炮，竟有了些真正研究人員的氣質。

希爾雅辨認出法術餘波中存在裁判所的[禁錮]，本質上是對元素的限制，但對等級低於執行官的人來說，禁錮約等於禁止施法能力。難怪苦苦哀求只拿到一個煉金炸彈的意呆利炮，最終沒能攢下裝備，而是把它用在了這裏。

有的裁判所執行官斷了手腳，有的燒傷了，傷痕累累地昏迷著，從他們失去行動力昏過去時，精神力覆蓋著下方的希爾雅就將玩家視野裏的紅名換成黃名，阻止玩家們繼續戰鬥。

同階的執行官能力比衛隊強，但在同階、甚至比他們等級低的玩家們面前，亂拳和千奇百怪的騷擾戰術，讓他們也無可奈何。畢竟，玩家們沒轉職就開始毆打青銅階，在青銅下位還合攻過白銀階的！論越級作戰經驗，玩家們豐富極了。

希爾雅不希望玩家們殺人，一是為了他們的心理，二是留下這批人，還有勞改的機會。萊克頓城只是一個小城，她需要最大程度利用資源。

玩家們清點著戰利品，把俘虜運出去送往牢房，希爾雅跨過地面炸出的土石，玩家們正刮地三尺搜索著地下裁判所的剩餘秘密，有人搞怪地敲打著兩側磚壁，嘗試找到各種小說裏會存在的密室——還真被他們找到了幾個，當然，不是通過機關，而是直接拆遷。

希爾雅的目光突然停住了，她快步走過去，對玩家驚訝詢問有什麽事時，低頭撿起了地下一把斷劍劍柄。

有人剛從倉庫裏翻出來，仔細一看卻是殘次品後就又丟開了，有完整的戰利品，玩家們絕對不會對這些品質低的武器多看一眼。先前游戲裏指望搞老爺爺金手指和奇遇的玩家，大部分都失敗了。

希爾雅卻珍重地托起它，單一個劍柄，它就和普通長劍一樣重。劍已經斷了，灰黑色的殘鋒有半人寬，在它斷裂前，應是一把特制的雙手重劍。

很少有人選擇用重劍，它不夠靈活，不夠鋒銳，單論沈重鈍傷也不如錘子。更少有女騎士選擇用重劍，輕盈的弓箭手、游走瞭望的輕騎士，甚至幹脆不成為武者，都是女孩們的選擇。

“這個怪胎。”希爾雅的聲音像責怪，也像親昵的打趣。她的微笑消失了，藍眸一點點浮出冰雪的痕跡，冰湖下是熊熊燃燒的怒火。

她當然認得這把劍。

怪胎重騎士伯妮，和怪胎孤兒聖女候選，這把劍為她斬殺了多少敵人啊，如果塞裏納斯是她的盾，伯妮就是她的劍。但現在，劍已經斷了。

完全不會讀空氣的紅糖涼粉打斷了希爾雅的情緒，“聖女……聖女？這裏有人！好像是重刑犯，要帶出來審問嗎？”

“斬——”

一道無形的影子突然從打開的密室門中斬出，差點削掉紅糖涼粉手臂。感知到元素波動的希爾雅及時拉開他，對這裏關押著這樣一位劍術強者有些詫異。

萊克頓實在是個小城，野心勃勃的領主和膽小怕事的主教都不希望這裏和墮落者扯上關系，重犯必然要轉向教區主教堂。況且，先前帶著教區主教和一輛似乎押運著犯人的馬車的隊伍，前往聖地前本該把周圍的犯人集中控制、殺死。

裁判所再往下，是裁判所的監獄，萊克頓的裁判所監獄建得很小，應該平常也不會關幾個人，比希爾雅見過的聖地監獄環境好多了，起碼沒有那麽多陰森囈語。地面散落著玩家們跑動時從牢房裏帶出的稻草，刑具上暗沈的血液訴說著這裏留下過多少屍體。

玩家們已經點亮了油燈，燈芯搖曳著照亮最深處的石門，控制不住裏面人的玩家們哇哇大叫抱頭逃跑，他們找來的外援希爾雅卻楞住了。

石門後的秘密牢房中，道道劍痕橫縱劈砍，將石面絞成粉末，即使沒有玩家們，被一層層破壞的石壁也即將被砍破。很難想象，在沒有武器，也沒法正常訓練時，牢房裏的人是怎麽日覆一日創造出無形的劍鋒，堅持地向外突破著。

裏面站著一個幹瘦的高挑女人，她瘦得只剩骨頭，眼睛卻亮得驚人。她就像一把劍。

“伯妮？”

雖然那個英氣的女孩瘦了很多，但她絕不會認錯。

在被追殺時，第一個選擇留下斷後，爽朗笑著說很快就會追上他們，卻一直沒有來的重騎士模擬。

被木系藤蔓及時綁住的女人略彎腰後撤，在展開第二次進攻前停下。她直勾勾盯著希爾雅，眼中的厭惡慢慢漾出水光，發出狂喜的嘶啞聲音，“希爾雅……冕下？”

希爾雅大步走上前，緊緊抱住了她，曾經強壯結實的肌肉變得只剩下骨頭。她能感知到伯妮的精神力比以前更強，有了新的突破，但她寧願不曾有這樣的突破。

希爾雅的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抱歉，我來晚了。”

她顧不上思考伯妮為什麽會在這裏，夥伴失而覆得的喜悅和沒想到伯妮不僅沒死還就在萊克頓城的懊惱糾纏著，讓她只能說出一句話。

柔和的治愈術和精神安撫落在大變樣的伯妮身上，伯妮笨拙地拍了拍她，“我們還活著，這就很好了。”

伯妮似乎很久沒說過話了，嘶啞的聲音中還帶著日覆一日積攢下的戰意，她靠在希爾雅身上，像回到了家人的懷抱中，終於松懈下來，“我真的很高興。”

“我帶你去休息和治療……”希爾雅回過神，“你會有新的劍，你需要休息、吃飯和治療。”

哽咽著的伯妮突然一抖，急促地說，“不，別管我，過去多久了？你得去找拉貴爾！”

“什麽？”希爾雅意識到什麽，幾乎能聽到血液激蕩的聲音。

在持續釋放的光系法術安撫下，伯妮的焦躁少了些，告訴了她後來發生的事，“……我追上了拉貴爾他們，但狡猾的裁判所早已分兵，被阿莉奧娜陷阱困住的混蛋脫困，拉貴爾沒來得及擋下那一刀。”

輕盈脆弱的弓箭手向來和輕騎士一起游走，被近身後只有一個結果。強悍的重騎士沖鋒下的確成功甩掉了追兵，但很快撞進了前面的圍堵。

意識到希爾雅持續輸出的殺傷力後，被殺傷的裁判所成員只有最後的兩個傻子緊追不舍，其他人當然不是消失了。

伯妮是牢房裏唯一一個熟人，她沒見到拉貴爾，也許已經……

“拉貴爾呢？”希爾雅吸了口氣，盡量平靜地問道。伯妮的情緒和精神看似堅韌，但被困了這麽久，執念突然達成，也即將崩潰。她得是夥伴們的支柱。

伯妮有些痛苦地錘了錘腦袋，“他……他被抓後，被裁判所這次的執行官隊長單獨關押。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幾天後，他穿著裁判所的黑袍來見我，之後我就被關到了這裏，好像沒人知道我是誰。”

在旁邊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的玩家們已經討論起來：

“怕不是內奸臥底？”

“聖女被追殺前，裁判所幹嘛要讓人臥底？”

“那就是臨時反水出賣？”

“可是內奸不該斬盡殺絕嗎？”

“那個混蛋瘋子！”希爾雅咬牙捂住眼睛，手掌很快濕透，“拉貴爾沒有背叛。”

背叛者絕不會為伯妮留下生路。

玩家們探索查到的“三人死亡，一人抓捕”消息，指的必然是拉貴爾，而不是伯妮，伯妮被他藏了起來。而能介入操作的，只有親手抓捕他們的執行官。那麽，事情就很簡單了。

她想起進入森林後，她那次探查捕捉到的裁判所帶隊搜查光影。沒猜錯的話，那時的裁判所執行官，已經被拉貴爾代替。

也許“拉貴爾”的確背叛了，但披著執行官偽裝的拉貴爾一定沒有。

裁判所押運著囚車，和教區主教一起前往聖地，拉貴爾想做什麽？

希爾雅回憶著那個紮著小馬尾的青年，能摸魚就絕不幹活，能躺著就絕不起來練習，只有和阿莉奧娜練習配合時，只有被塞裏納斯推上訓練場時，才“勉為其難”地正經一會，很快又會變得不正經。

有“雲上輕騎”美譽的輕騎士代表著浪漫和自由，只是拉貴爾懂得各種禮儀，卻不喜歡用，時常刻意以此報覆捉弄歧視他們的人。希爾雅和他還曾瞞過大管家塞裏納斯，溜到禁書區和裁判所偷看卷宗。

在拉貴爾眼裏，夥伴死去大半，全被強行判定為墮落者……希爾雅瞬間意識到，小心眼如拉貴爾，他返回聖地，是想報覆教廷！

希爾雅了解他們、支持他們，正如他們了解她、支持她。

希爾雅抱著越來越困惑難受的伯妮，哄著她睡去，一心二用，在系統控制臺中編寫出新的任務。

所有經過古聖地、和聖地有關系的玩家，都可以觸發【支線任務-探索聖殿騎士團】，用以尋找拉貴爾的布局、尋找他本身。

不能暴露神術師天賦的玩家們，接近聖地最好的方式就是接觸聖殿騎士團。雖然騎士團在整個聖地最下層，但有機會混進去就是成功。

忙碌了幾個小時，萊克頓市政廳已經被清理出來，搬到一邊去的雕塑和昂貴擺件被扯下來的天鵝絨窗簾裹著，地毯也被拖到一邊堆好，整個大廳顯得空蕩又開闊。

托著羊皮卷站在大廳一角，給好奇主教的玩家不斷釋放光系神術的主教，胖乎乎的臉勉強維持著笑容。

不斷引導著玩家們的塞裏納斯被圍在玩家們中心，留下的幾個處理過政務工作的學徒忙得記錄不停，除了以方遙為首的幾個玩家爬到最上面正在截圖壁畫，還算一切正常。

塞裏納斯第一個註意到希爾雅的到來，越過人潮，他看到希爾雅微紅的眼睛，手中哢的一聲，捏裂了桌子一角。他隨後才看到希爾雅懷裏抱著的枯瘦身軀，幹巴巴的腿骨很長，晃蕩著讓人忍不住懷疑它可能要掉下來。

“我需要一個藥劑師，為她做個檢查。”希爾雅對他點點頭。

被迫留在市政廳的培蒙主教看到希爾雅，眼睛剛亮起來，就感覺掃過來的目光冷颼颼的。他頭皮發麻，又縮回了角落。

其他地方暫時還不方便住人，剛騰空的市政廳檔案室旁留著幾間留給文員的小房間，希爾雅等待著搶了任務跑來的方遙做完基礎檢查，聽到“應該只是營養不良”的判斷，稍稍安心。

給玩家發完任務獎勵，希爾雅補了一個治愈術，塞裏納斯適時遞給她一杯溫水。

希爾雅為伯妮沾濕了唇，塞裏納斯給她蓋上毯子，終於見到夥伴的伯妮卸下了無時無刻催促著她努力的壓力，眉毛松開，昏睡過去。

“發生了什麽？”塞裏納斯低沈地詢問，他不知從哪變出來了一條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希爾雅臉上沾到的灰塵，也擦了擦她的手。

希爾雅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伯妮的劍可以交給矮人們打造一把更優秀的重劍，她是個堅強的姑娘，會好起來的。早餐是面包配蘑菇醬，勇士們說城裏有一家酒館的烤腸很好吃，我們可以一起去嘗嘗。傳單和宣講小隊已經準備好……”

瑣碎的事，重要的事，需要關註和擔憂的事，在他的聲音裏變得清晰，一如既往地可靠。

當塞裏納斯整理到跑動中沾上碎屑灰塵的袍角，希爾雅略彎下腰，抱住青年寬闊的肩膀，將下巴埋在他的黑發中。

誰也沒有打破這個安靜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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